【一身正气】纸本水墨 38×38|河夫作品
刘邦曾经被故乡伤透了心。
刘邦的故乡,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开篇载:“高祖,沛丰邑中阳里人。”因为对这句话的解读不同,曾经引发刘邦故里之争。唐代史家颜师古注:“沛者本秦泗川郡之属县,丰者沛之聚邑耳。”沛县属秦泗川郡,丰邑只不过是沛的郊区自然村落。
这说法后来遭到质疑。我们不陷入学术泥沼,只采现在比较统一的说法,《史记》中这句话中的“沛”是指沛郡,也就是原秦朝的泗川郡,汉初才改名为沛郡,而泗川郡下辖沛县(也称小沛)和丰县,刘邦就是丰县一个叫中阳里的地方的人(现徐州丰县中阳里街道)。
刘邦为什么称“沛公”不称“丰公”?
首先,刘邦年轻时当过沛县的泗水亭长(相当于派出所长),他的粉丝群、人脉都在沛县,造反也在沛县,所以,起事时沛县的革命群众推举他为领头人,刘邦谦让了几次,大家都说非你莫属,用《高祖本纪》的说法,“众莫敢为,乃立季(刘邦本名季)为沛公。”“公”的叫法,其实也是从秦制,因为陈胜称王,刘邦起事响应他,秦制县宰为“公”,沛公,相当于造反时期的沛县革委会主任。
还有一个说法,刘邦的祖父刘仁,战国时举家从魏(梁)迁到丰,号“丰公”,所以刘邦不能再称丰公。
那么,刘邦又为什么要恨他的故乡呢?不是说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”吗?
没错,刘邦这方面其实跟项羽一样。
项羽一把火烧了咸阳宫之后,有人劝他定都关中,他说过着名的话:“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绣夜行(《汉书·项籍传》作“衣锦夜行”),谁知之者!”而刘邦当皇帝后回乡,喝高时对家乡父老说:“游子悲故乡,吾虽都关中,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。”酒后吐真言,刘邦说我虽然定都关中,死后也是要魂归故乡的。
哪里看出他恨故乡了?
别急。刘邦回故乡,是在他上位的第十二年,这年秋七月,淮南王黥布造反,刘邦亲自率军平叛,在沛郡的蕲县打败了黥布,回长安时“过沛,留。置酒沛宫,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。”
划重点,他“回”的是沛,请乡亲父老吃喝也是在沛,说他将来魂归之所也是沛,而不是丰。
而且,他紧接着又作出一个皇恩浩荡的决定:“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,遂有天下,其以沛为朕汤沐邑,复其民,世世无有所与。”当年我是以沛公的身份干革命的,最后成功夺得天下,今日我决定,就以沛县作为我的汤沐邑(王室或受封公侯收取赋税的私邑,也叫采邑、食邑),并免除沛县百姓的赋税和徭役,不是一代两代,而是世世代代,直到永远。
看到没有,根本没丰县啥事。
刚才不是说汉初泗川郡被改为沛郡了吗,刘邦说的“沛”会不会就是沛郡,既包含沛,也包含丰。
不可能。因为,当他在沛呆了十多天,最后终于要走的时候,“沛父兄皆顿首曰:‘沛幸得复,丰未复,唯陛下哀怜之。’”沛县父老乡亲都跪下去,为丰的百姓哀求刘邦说,沛县赋税被免了,但丰还没免,求陛下可怜可怜,把他们的也免了吧。
这足以说明,虽然丰、沛同郡,但刘邦回乡,只回沛不回丰,皇恩浩荡泽披天下,就是不披丰。
他自己说出了原因,那是埋藏在心底的恨:
引用
高祖曰:“丰吾所生长,极不忘耳,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。”
丰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,当然不会忘记。只是当初丰人居然跟着雍齿反叛我,我无法原谅。
时间拨回到十四年前。秦二世元年(前209),刘邦率领三千沛县子弟起事,很快打下了胡陵(今沛县龙固镇)、方与(今山东鱼台县西)两县,派兵驻守,他自己回守丰县。第二年,各地反秦势力蜂起,秦泗川郡监率军围住丰县,刘邦出战打跑了秦军,乘势引兵攻薛(今山东滕州市南),留下他的部将雍齿守丰。
万万没想到,他走后没多久,雍齿就反水了。
雍齿,沛县土豪,曾经也是一方老大,刘邦在沛县当个小亭长时,雍齿一直就瞧不起他。当刘邦被沛县粉丝拥戴为革命领袖时,雍齿一开始也是不服的,但刘邦有萧何、曹参这些当地大V力撑,雍齿也反对不了。所以,他是比较晚才加入刘邦的革命队伍的。
也因为这样的背景,当刘邦离开,陈胜派人来劝降时,雍齿答应了。
陈胜不是“农民起义”领袖吗,怎么还干这样的事?
陈胜揭竿而起,乃首义。但随着各地反秦力量风起云涌,有着同一个革命目标的义军中,内卷也很厉害——换句话说,就是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开始内哄”。徐州一带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,所以陈胜就派一个叫周巿[fú]的将领,来向雍齿劝降。
周巿原是魏(梁)人,参加陈胜义军后,帮陈胜打下了原战国时期魏国的几乎所有地盘,陈胜想立他为魏王,周巿不受,让给了原魏国公子、宁陵君魏咎,自己甘愿接受魏咎的领导。也就是说,周咎既是陈胜的将领,也是新魏王的直属部下。
所以,周巿劝降雍齿时是这么说的:“丰,故梁徙也。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。齿今下魏,魏以齿为侯守丰。不下,且屠丰。”丰地的百姓,当年是跟着被秦国打败的魏国王室迁到丰地来的,论起来也都是魏国子民。现在魏地已光复了几十座城,将军要是归顺了魏王,魏王封侯并让您继续守丰,否则,我打下丰之后,非屠城不可。
本来就不服刘邦,现在又面临着同样是反秦者的威逼利诱,雍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。于是,丰县易帜,成为魏王属地。
雍齿这一反水,对事业刚有起色的刘邦打击甚大。他本来是以丰、沛为根据地的,现在老巢被端,怒不可遏,立即回兵攻丰。没想到,丰县子弟兵在雍齿带领下,竟然众志成城,挡住了刘邦的进攻。
刘邦急火攻心,当场病倒,誓报此仇不可。病急乱投君,得知陈胜已死,原楚国贵族景驹被立为假王,即跑到留城(今沛县东南)投奔,借兵回去再打丰,依然打不下。无奈,听说项梁势大,又跑到薛地去投奔项梁。
也就是从这时候起,刘邦跟项羽站在了同一阵营上。
项梁对刘邦不错,拨给他五千兵马和十员大将,让他带着去打丰。这一次终于把自己老家给打下来了,雍齿败逃,投奔魏王咎。
刘邦重新夺回根据地后,有没有恼羞成怒而屠城,司马迁没写,但这种来自老乡的背后捅刀,最让人记恨,这就是他当上皇帝后,回沛不回丰,恩沛不恩丰的原因。
《史记》中写,听到刘邦提起家乡人背叛他的事,沛县父老都说,这个我们都知道,丰人太坏了,但再坏也是乡亲,请陛下宽宏大量,饶了他们吧。
话说到这份上,刘邦就坡下驴,同意了,同时宣布免除丰县的税赋,丰、沛一视同仁。
沛县父老为什么对丰县百姓这么好?
常理不难推断,同是龙兴之地,你们占便宜了,我们啥好处都没捞着,丰人能善罢甘休吗?羡慕嫉妒的后面就是恨,一旦恨起来会有什么后果,不难想象。直到上世纪,相邻两村为争一口井而械斗,死伤无数的事都常有发生,所以,与邻为恩还是与邻为仇,沛县父老不傻。
最后问题来了,刘邦在他老家为什么这么招恨?
两个可能的原因:不少丰人跟雍齿一样,早就瞧不惯刘邦的各种流氓行径;第二,就是当时刘邦势弱,丰人觉得,不如站到陈胜、魏王咎那一边。
所谓“熟人眼里无英雄”,刘邦虽为义军领袖,但他之前在家乡所干的种种,比如吃霸王餐,喝酒不埋单,性骚扰等,乡亲们可全都记着。这样的人要是给他成了,能比秦王好到哪儿去?所以,在他势弱的时候,有机会给他背后一刀,谁都愿意这么干。
一千五百年后,也是江苏人的元曲作家睢[suī]景臣,都还在他的作品《哨遍·高祖还乡》里,对这位皇帝老乡无情嘲弄:
引用
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,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。曾在俺庄东住,也曾与我喂牛切草,拽坝扶锄。春采了桑,冬借了俺粟,零支了米麦无重数。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,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,有甚糊突处。明标着册历,见放着文书。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,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。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,白甚么改了姓、更了名、唤做汉高祖。
啥汉高祖啊,你不就那无赖刘三吗。当年你当亭长那会儿,到处坑蒙拐骗偷,当我不知道啊,装啥装。